2023六五环境日特别报道丨再见“猎人村”

2023-06-01 09:35:18

群山环抱中的新驿村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李佳雨 杨涛 梁家旗 四川平武摄影报道

几乎一夜之间,人们都在寻找这个村子。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四川省绵阳市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人口不足500人,它在地图上连个小点都算不上。但它登上了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第十五次大会,作为社区参与生态保护的范例被展示。

的确,这是一个被大大小小的保护区“裹”住的村子。

将寻找的目光流连至四川盆地西北方,川甘交界处,穿过密林,涉过河流,定格到一片近乎垂直的山地区域。这里有唐家河、白水江、雪宝顶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桃花源老河沟公益保护地、关坝沟流域自然保护小区等。

在这些保护区组成的绿色盾牌下,是大熊猫国家公园的核心区。

——新驿村就藏在这层层叠叠的苍绿褶皱之间。

新驿村位置关系图

于保护区而言,这个村子是在地理位置上,将它们连成一片的交界点。也是20世纪80、90年代,有近70人因盗猎入狱的“猎人村”。

于新驿村而言,作为众多保护区的“邻居”,巍峨迤逦的岷山山脉,早已将那些关于改变与命运的故事联系到一起。

故事最新的进展,是今年六五环境日前,新驿村参与并完成了大熊猫国家公园内,陕西、甘肃、四川三省联合巡护。

森林和土地、变化和时代,在“猎人村”的更新中,唯一不变的,是一个村庄蓬勃的生命力,和在改变中的不断回望。

老人与枪

5月10日上午,平武县木座藏乡新驿村。群山之间,一辆警车沿着狭窄石子山路颠簸上山,最终停在一个农家小院里。

62岁的钟俊德抱出一杆火枪和一把箭弩。年轻时,他是村里出名的猎人。最近,他从家里翻出了一些老物件。其中,一把完全用胶带拼接的火枪、一把几乎被山里潮湿空气泡软的箭弩,需要向公安机关报备。

毫不意外,这些曾经猎人们吃饭的“家伙”,已经完全失去杀伤力。“就是展览品了,你可以自己处理。”检查后,警察告诉他。

“我想在家搞个猎人展览。”钟俊德对新驿村党支部书记杜林解释着。说这话时,他身后群山绵延至天边,隐约显露着这里曾有过的另一种生活。

从前的新驿村,是名副其实的“猎人村”。

巡护队员收缴的捕兽夹

村里以山地地形为主,耕地不够,满山跑的动物是村民们的生计。山里四季分明,树叶子黄,打鹿子忙,生活赋予猎人们猎鹰一样的眼睛、撵山狗一样的鼻子。在他们眼中,指甲大小的小麂足迹、隐于落叶堆中的大熊猫粪便、金丝猴在树上的擦痕,都能还原出动物们的行动路径。

“从哪说起呢?”坐在小院里,杜林声音低沉,“就从最不光彩的地方说起吧。”

作为连接中国南北东西版图的重要交汇点,四川绵阳平武县和四川广元唐家河保护区紧密相连,共同位于青藏高原牧区与四川盆地农区的过渡地带。

这里是我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

杜林心中“最不光彩”的地方,就是在20世纪末,生态保护力度渐深的年代,也是新驿村盗猎案最频繁的时候。村里100多户人家,接近70人因为偷盗猎被捕入狱。

作为全国野生大熊猫分布最多的县,平武县的县志里,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连年发布的《严格保护大熊猫等珍稀动物的通知》《关于做好大熊猫保护工作的紧急通知》《关于切实做好保护、抢救大熊猫工作的布告》等文件,足见当地对于反偷盗猎的力度。

“可恨的不是这些‘猎人’,而是买卖猖獗的市场。”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处长谌利民记得,一张野生动物皮当时在市场上能卖到上十万。

“那个碰不得,一抓就是一串,打的、卖的、介绍的、倒手的、买的,一个都跑不脱!”因参与盗猎,钟俊德曾被判入狱7年,他至今都庆幸自己当年陷得不算深。

因为,跑不脱,代价是巨大的。

20世纪80年代,钟俊德的邻居,曾因偷盗猎被追捕。在反抗中,一刀刺伤了武警战士。

有人逃了近20年,被捕后不到两年就患上癌症。也有入狱时不到20岁的小伙子,出狱已是中年。

还有个村民猎杀了13只金丝猴,公安部网上追逃6年都没抓到。平武县公安局发动新驿村的干部群众一起来做工作,承诺只要抓到就有奖励。

“我们不是为了那个钱,因为我们村的人做了违法的事,我们肯定要协助公安机关把他缉拿归案。”杜林说,他们前前后后用了3年时间,最终让他投案自首。

在服刑期间,钟俊德才知道,祖辈口中的“白熊”,就是我国特有的濒危野生动物大熊猫。出狱后,看到村里一片清冷,他觉得,是时候要换个活法了。

山与村

其实,新驿村早就想要改变。

杜林1993年开始在村上工作,用他的话说,除了妇女主任以外的所有岗位他都待过。在这个熟人社会的村子里,他是大家心中的“头头”。但即使是他,也坦言改变的“第一枪”没打响。

“从县里到乡里,都很重视我们的转型工作。”杜林记得,2002年左右,平武县森林公安局的警察专门到村里,和他们一起去做反偷猎宣传,也是那一次,很多乡亲都不理解,“几代人靠山吃山,这相当于断了大家的财路。”

更现实的问题是,根本找不到足够的青壮年男性参加,“家里的正劳力要不在牢里蹲着,要不就出狱后去打工了。”

保护观念要转换,保护力量亟待加强,这几乎是所有保护区在建设之初都面临的情况。

平武县被称为“大熊猫第一县”,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结果显示,平武县域野生大熊猫数量为335只,位列全国第一。全县20个乡镇中,16个乡镇都有分布。

保护需求倒推改变,改变催生更多创新。在当时,社会资本的参与,算是一次大胆的尝试。

2012年,平武县与桃花源基金会签署50年托管协议,由基金会支持建立老河沟保护中心。政府把一片区域委托给一个民间机构进行管理,这在中国是首次。

安放在柏林沟的红外相机拍摄到的金丝猴

“四川省林业厅牵头,我们平武县人民政府和桃花源基金会签署了一个三方协议。”在平武县林草局局长蒋仕伟看来,随着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的建立,在地理位置上将甘肃白水江、四川青川唐家河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连成一片。

也因这样,来自保护区周边社区的干扰和威胁变得更加明显。

桃花源生态保护基金会副总裁马剑印象很深。原本,新驿村所处的麻山片区,远离人烟,山高林密,理论上野生动物活动应该最频繁,但彼时监测数据显示,这一带野生动物出现频次明显低于其它地方。

想要把保护做好,新驿村是绕不过去的“坎”。

“我们提出保护扩展区的概念。”马剑解释道,就是把保护区外的当地社区作为保护的扩展区,帮助当地社区发展,最终形成保护和社区发展互相促进的局面。

焦点重新回到新驿村,这一次,改变来得顺理成章。

钟俊德(左三)等巡护队员参与大熊猫国家公园老河沟片区与新驿村进行的联合巡护

2017年,在当地政府和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的帮助下,新驿村再次开始组建巡护队。5个村民小组的组长,除其中一位因先天性白内障没加入外,剩下4人都成为初始队员,另有2名其他岗位的村干部。最终8人小队中,钟俊德是队长,唯一一位普通村民是大家轮番做工作争取来的。“当时他就说我们祖辈打猎谋生,突然又不打了,又去搞保护,怕其他村民要说他,或者用语言攻击他。”于是,杜林找上门,“不怕,违法乱纪的事情不可能做一辈子,我们要教育后代不要重操旧业。”

这也是一次事关尊严的改变。曾经的猎人们上山做保护,会不会是放“虎”归山?

杜林坦言自己有过担心。为此,在上山巡护前,大家签订了一份协议。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强调了要遵纪守法,坚决不能监守自盗。下面附加着,“如果发生其中一条,那肯定是触犯了刑法,自然会有相关职能部门来收拾你。”

2017年中秋节后,这支巡护队第一次上山巡护。由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出资,每天巡护按照140元补助给队员,野外住宿再每天增加30元餐补。

“没钱我们也要搞,压根就没想过再去打猎了。”走在队伍中,钟俊德说得斩钉截铁。

改变的力量

到现在,这支“猎人”巡护队成立6年了,唯一被劝退的队员就是最初那位普通村民。

因为他被大家发现,用猎套套了一头野猪。

“最初他还不愿承认,但我们都是做过这个的,打没打,不用你说。”钟俊德和队员们绕屋一圈,很快在屋后石缝中找到了野猪毛和血迹。后来,杜林将这位前队员介绍到高速公路的工地上工作,并暗中观察了许久,“以前有出狱后还继续打猎,然后再被抓的,我们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

慢慢地,村口的栏杆又被装上了,上一任老支书每天守着,只是这一次,是为了保护。

2018年初夏,有外地车想要进山采药,老书记不让,司机掏出200块钱想要买通他。耿直的老书记扯着嗓子把司机骂了一顿,对方质疑,“这里都没有在管,没有保护。”

“我说怎么没有,所有沟都在保护。”这一次,站在旁边的钟俊德回答得理直气壮。

村民的想法也在改变。

曾经,政府拨款,准备将新驿村的水泥路修到山上人家的门口,杜林兴高采烈上门通知好消息,对方却不愿意。后来这位村民支支吾吾半天,说了实话,他担心路修好了,再偷猎时,警察上门抓人更方便,跑的时间都没有。

杜林被气笑了,“你还在想那些歪路?”

故事最后,水泥路修到了村里每户人家的门口,那户人家的女儿,成了村里的第三个考取大学本科的学生,现在已经安家在成都,其他几个孩子也都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

杜林再问他,“你这些娃儿还打猎不?”

这次,他不说话了,就嘿嘿笑。

新驿村的转变,也让曾经的“对手”,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人们很欣喜。

就在“猎人村”的巡护队开始上山的同一年,大熊猫国家公园试点启动。整合各种保护地和保护力量,鼓励社会力量参与国家公园建设被写入指导政策中。时任唐家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副处长的谌利民从那时起,就开始着力促成两地的跨区域协作,“让社区村民参与保护,我们10多年前就开始探索了。”

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与新驿村开展联合巡护

2021年1月,大熊猫国家公园唐家河片区与平武县木座藏族乡新驿村签订了《跨区域联合保护协议》。仅是2021年,就累计开展5次跨区域联合巡护行动,参与人数达到110人次。

这一年,大熊猫国家公园周边社区第一个公益保护地,高村乡福寿保护小区也落地了。这里被视为大熊猫国家公园的南大门,曾经也是家家打猎,户户有枪。

“动物都被我们祸害惨了。”福寿村巡护队的队员杨明依然会用懊恼的语气谈及当年。如今,带着他上山巡护的巡护队长,就是曾经带他打猎的老猎人。

保护成果也成为这些前“猎人”们特别自豪的东西。

从福寿村的红外线相机,杨明看见过只有3条腿的黑熊,他们猜测失去的那只熊掌就是被曾经的猎套所伤,但所幸,如今的“大家伙”,看上去膘肥身健。

新驿村红外线相机下的野生大熊猫

钟俊德早就发现,村子后山的大熊猫已经连成片。“每个网格都发现过大熊猫。”现在他觉得大熊猫最乖了,胖乎乎的一团,有次碰见它高高趴在树上,睡得香甜。

而唐家河的藏酋猴,开始跑到新驿村和福寿村的山里时,所有人都欣然,“动物们又回来了。”

生活在保护区

生态导赏员在福寿村通过手机直播推介当地生态旅游线路

看见山上的动物都回来了,杨明脑瓜子转得快。他拉着专家爬山入林,想要在村里开辟一条生态旅游线路,发展村民做导赏员,带动乡村旅游。

事实上,从2022年开始,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已经培训了175名当地村民,62人考核通过成为生态导赏员,每次每位导赏员最多带8位游客,一趟收费150元。

马剑很支持福寿村的探索。他第一次走完福寿村的生态旅游线路,沿途至少看见近30只红腹锦鸡,倍感惊喜的他从此逢人便说,“福寿的山上现在保护得太好了。”

杨明的逻辑很直接,要想彻底杜绝村民们砍树盗猎,那就要在其它地方让大家有收益,“我们要找到一个产业带动本村经济,让大家有事做有钱挣,就不上山去下套。”

这也是所有人正在思考的问题。

生态导赏员在福寿村通过直播推介当地生态旅游线路

“保护的目的不是受穷,怎么样让保护的红利能惠及村民。”蒋仕伟坦言,从20世纪开始保护区的建设开始,平武县就尝试通过让村民参与发展项目,反哺保护。

相较位于大熊猫国家公园“大门口”的福寿村,生活在保护“核心区”的新驿村,探索更加谨慎。

新驿村尝试过种中小颗粒花生,但因为季节和土壤的原因,没有成功。随后,杜林带着村民到乐山学竹鼠养殖,因为保护区的位置,也不适合。

对此,平武县林草局和桃花源老河沟保护地加大扶持力度,从凉山州请来师傅,带着山核桃树的小苗到村里,以点带面地做示范,如今,这一批山核桃如今已经开始挂果。

当然,最重头的是中药材种植。在新驿村,重楼、芍药、白及、黄柏、杜仲等随处可见。

“有些药材价格本身就不是很低,有的还在不断地攀升。”杜林心里有本账,芍药最开始种的时候才1.7元一斤,现在12、13元一斤,“老百姓在这个方面增加了一定收益。”

事实上,把社区发展作为保护的重要工作来对待,这是多方共识。

今年3月,大熊猫国家公园四川省管理局宣布,由平武县关坝养蜂专业合作社生产的蜂蜜等11款原生态产品获得“特许经营授权”,准许使用“大熊猫国家公园”Logo及带有防伪功能和数字编码的标识。

更早之前,《大熊猫国家公园总体规划》就明确,支持周边社区居民以多种形式,适度发展生态体验、熊猫文化产品、特色农产品加工等具有当地特色的绿色产业。

——这也是位于南大门的福寿区正在探索的路径。

同时,《国家公园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并没有将国家公园核心保护区“管死”,而是“原则上禁止人为活动”,对一般控制区的管理尺度也相对放宽。

——这是位于核心区的新驿村面对未来的底气。

福寿村生态路线上,大家查看直播效果。

“找到适合我们的产业很重要。”杜林很清醒,福寿村那样的生态导赏线路并不适合新驿村,但他依旧有信心,因为随着九绵高速通车,将有一批在工程上务工的村民回来。更关键的是,随着大熊猫国家公园的建设推进,也会为当地带来更多机遇。

相比之下,杜林愁的是巡护队的传承问题。如今,队里最年轻的队员也有42岁了。年纪最大的是队长钟俊德,他的家人也不支持他再往山里跑。

钟俊德觉得自己的身体还好,他和村里说定了,自己在新人回来接棒前再跑两年。他有时候也会觉得,那段祖辈打猎的历史,应该作为一个警示意义被记住,哪怕只剩下“博物馆意义”。

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强求,因为故事都在青山绿水间。

终归,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而“猎人村”早已不是“猎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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